凤凰专访丨杨倩恩师：我培养了6年送到清华，凭什么不能被嘉奖

2014年，虞利华带杨倩等队员在上海备战省运会

凤凰网体育《凰家看台》栏目出品

采访、整理 资深记者丰臻

基层教练为什么不能被评为“劳动模范”？带了杨倩6年之久的宁波教练虞利华最近在纠结这件事。

10月26日，浙江举行了奥运全运健儿凯旋总结表彰大会，包括杨倩在内的多名运动员及教练员获“浙江省劳动模范”称号，但杨倩的启蒙教练虞利华不在名单之列，相反，浙江省队的射击教练受到了嘉奖。虞利华在微博上公开表达不满，认为杨倩从小都没有在浙江省队训练过，是其一手培养成才并送到了清华附中，他认为浙江省的这次奖励并不周全。

杨倩没有完全沉默。她随即在微博上发文宽慰虞利华：“感谢国家的培养，感谢我的恩师虞利华教练这么多年以来对我的关心与帮助，感谢浙江对我的支持与信任，我将继续努力，不负众望，努力创造更多的荣誉。”一番话顾及了各方面，但“恩师”二字大概在虞利华心里有足够分量。

杨倩微博截图

10月30日，凤凰网独家采访了基层教练虞利华。虞利华聊到从小挖掘、培养以及把杨倩送到清华的全过程。虞利华和杨倩的这种师徒关系在中国体坛颇有代表性。以下为虞利华的口述：

我没有想要去否定别人的功劳，因为在这个过程当中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付出。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做了我自己应该做的事，你不能把我的功劳否定得干干净净的。这个表彰是政府的表彰，不是省体育局的表彰，如果是你省体育系统里面的评奖，你不评给我我没有意见，但政府的表彰应该更全面，要多关注基层教练。

虞利华教练和队员们上台领奖（右一为杨倩）

我这个启蒙教练跟很多启蒙教练还不太一样。尤其是杨倩，我直接从宁波送她到清华再进国家队，全运会之前，她没有在省队训练过一天。

我是2010年底在姜山镇茅山小学把杨倩选出来的。我们射击选材没有统一的仪器，也没有什么标准，我自己总结出来一套选材办法，我到宁波各个学校的各个教室里面走，一个个教室里面走。我记得她那个学校二楼一个教室，我走进去，我说视力好的同学请站起来。她是其中的一个，但她站起来时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她就毕恭毕敬像乖乖的小学生站在这里。

我为什么叫他们这样子？我要考察运动员的一个胆量、一个气质。有些人东看看西看看，有些人看其他同学站起来自己才会站起来，还有些人站起来了不是很直的，东倒西歪，有些人他的眼睛不看你的，这类孩子肯定是自己不太有主意的那种。但杨倩当天就是直视你，你看过去她就眼睛看着你的。

2012年，杨倩在训练。

而且当初她给我最大的印象，她的眼睛是水灵灵的，就像眼珠子里面有两滴水一样的。后来2015年青运会决赛的时候，有个记者也跟我感叹过，她的眼睛与众不同，真的像有水一样。

后来我对她又做了平衡测试，平衡测试也很好，单脚映射平衡，然后垒蛋壳测试。垒蛋壳就是拿一块球拍，拿了几个蛋壳，她一下子垒了7个，作为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她11岁，11岁一个学生能够测出来已经相当不错了。后来我们又对她进行脉搏测试，运动前运动后的比较以后，最后确定把她招进来。

招进来她妈妈倒是也挺支持的，因为农村里，我们也怕有些家长不愿意，她进来的时候还是比较顺畅的。

杨倩，一个女孩子，独立性很强。我们体校，城区的孩子平时可以回家，县城郊区的孩子周六训练完才回家，一般人都是父母亲来接，但是她父母亲都在外面打工，哪有时间来接她，让她自己回去。一个女孩子怎么回去，后来我知道她回趟家要倒三次车，每次她都那么回家。不管怎么说，真的穷苦的人家早当家，她这个自觉性和独立性还是很强。

2015年，虞利华带杨倩去清华冬令营进行测试

我打她妈妈的电话，她妈妈跟我讲，说虞教练你放心好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回家。但是作为我教练来说，我肯定不放心，万一出什么事，她女孩子这么小的人，我更加不放心，而且尤其是冬天训练完，都是晚上很晚了。

第一次我找了个地方，把她送到那儿，她说还要再倒两次车。后来我再找了一个地方，可以直接到她家。此后的每个星期只要我没事情，放学的时候就把她送到那个地方，让她直接回家，这样我就放心一点。

杨倩从小大方。很多运动员很计较的，尤其女孩子，点点滴滴，包括分点东西，或者一点点小利益。因为他们小孩子回不了家，我这边经常有点东西带给他们吃，很多人抢得很快，有些人是挑大的。她从来不会去抢，都是让别人先拿，拿了以后自己再去拿，她不会说我抢最大的，包括切西瓜，也不会说我要挑西瓜。其实我会通过这些细节观察运动员的，因为射击对心理要求很高，我始终观察，也就是从这些生活细节上也可以看出人的性格。

2014年，虞利华带队员在上海备战省运会

她从小心态也好。我2012年带她到江西南昌比赛，那时候是7月份，天气也比较热。她还小，练的时间也不长，其实我带了3个女孩子去，带过去让她们见见世面。我主要精力也是放在大孩子身上。我就叫她在50米那里预习，练跪姿。我在楼上跑，因为有两个场地，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总是跑来跑去。

结果我下去的时候，一个裁判就跟我讲，虞教练，你的队员睡着了。我说没有，我说队员都在训练。他说真的是睡着了，我说不可能。后来他把我拉过去，一看杨倩跪在那里睡着了。

可能你们不了解跪姿，射击里面最痛苦的项目就是跪姿。右腿搁在上面，另一只条腿都要麻掉的，你要跪了10分钟再起来，感觉一只脚都没有了。但是天这么热，她也睡得着。后来我再一想，这点也蛮厉害的，这个比赛你还能睡得着。

那次赛前练习有两次，她上午气枪练习的时候，打得也挺不错，一个上海队的裁判跟我讲她太厉害了，比那个大人都打得好，12岁就打得这么好，她感觉不可思议。下来的时候这个裁判就问了她一句，结果她跟裁判还唠起了家常，双手捧着这个裁判的手。

我当时在想，你够厉害，因为一般我们运动员都会跟裁判员保持距离，结果她跟她聊家常。那次带她出去比赛，就是这两件事我记到现在。而且她第二天拿了个第二名。

2014年，杨倩在宁波体校训练时的照片

2013、2014年的时候，队里都知道，杨倩有天赋，那时候她已经打得很好了。连续六、七十个10环，训练的时候小朋友们在后面喊“9环，8环”，都是在起哄干扰她。好几次，她都连续打出60多个十环，对她13岁的女孩子来说，那真是相当相当不容易的。

那几年，每年的省比赛，她拿冠军拿了很多。2014年浙江省运会，当初选就是为了这个省运会的，她是打出了399，那时候气步枪40发，不是现在像60发有小数点，她打出了399环的世界纪录。

那个时候的奥运会，396、397环可以进入奥运会前8名了，但是她在省运会上打出了399。所以当初王义夫电话打过来，问一个13岁的女孩怎么这么厉害。那年她14岁，状态真的很好，总共参加了4场比赛，2场399，2场398。很多人以为她的成绩是后面练出来对，其实她之前就已经成绩相当好了。包括2015年首届全国青运会，她又获得第二名。这个都是非常不错的。

杨倩身穿的这套训练射击服都是虞利华设计的

很多的运动员，其实在启蒙教练员手上待的时间都非常短的。尤其你像体操，有可能就几个月，教练和运动员有可能感受也不是很深。射击项目有特殊性，尤其我坚持一般是不大往外送，我一定要让他达到比较高的水平以后再送出去，这样他变化就比较小，相对来说运动员成功的概率就比较高。

如果说我提早送了，换一个教练，很多新东西接受不了的话，有可能一个很好的苗子就荒废掉了。所以说像那个时候，我们的运动员在我这里普遍待得比较长。一般来说人家初中就送到省队去了。但我这边，早期的话，还有高中毕业以后才送过去，所以很多人一到省队去，有些待了三个月或者半年就拿到全国冠军了。

杨倩没有去浙江省队，而是直接去了清华。他们没有点名要杨倩，我也没有主动推荐她去省队，因为我希望杨倩去清华。十多年前，我们也送过两个运动员到清华，去了效果也非常得不错，有个学生也拿了世界冠军。我跟清华射击队一直有良好的关系。所以我一开始就把路设计好了的，我把她往清华这条路送。我态度是很坚决的，所以我也不会向任何队伍推荐。上海队也想要她，但要不到。

杨倩在奥运会上

2015年底，清华的冬令营，我带她去测试，结果她的成绩一般。因为换了枪，而且2015年青运会回来之后文化课补课补得多，训练不是很系统，成绩不是很好。但毕竟我原来给清华送过队员，成绩还挺不错，再说大家关系也蛮好，教练互相之间互相非常信任。就这样，2016年，杨倩在清华附中读书，然后在清华射击队训练。

奥运会夺冠之前，杨倩其实跟浙江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2017年，我本来希望杨倩代表浙江参加全运会，但省队那时候没有招她回去比赛。我给省队教练打电话，对方说她现在动作不对，在清华没练好。那我说，既然这样就算了，不打全运会就不打。2017年，浙江省给了杨倩一个“试训”的名额，就是一年之后可以拿到正式编制的，但其实她没去省队训练过一天。一年期限到了后也没有给她转正，直到2020年10月份才转正。

杨倩在东京奥运会上斩获首金

我当时直接把杨倩推给清华还有一个考虑，清华射击队也算国家队的一个分支，国家队有一个组放在清华，有几个队员算国家队的队员的。所以我是两种打算，一个是她学业上可以得到保证，第二个，她的比赛机会会更多，只要成绩好，就有可能进国家队参加世界比赛。

我当初也没想到要怎么样，最早的时候我想能不能先参加世界青少年比赛、亚洲青少年比赛，青少年比赛拿个冠军也好，对我们基层的青少年来说。不过后来成绩好了，我们要求把她提高上来。再说她进清华，对我们以后将来招生的宣传也非常好听，我的学生某某，几个人进了清华，我再去招生，人家家长也愿意送来，你也可以进清华的，很多的重点中学也考不上清华，说直白也是一个卖点了。

杨倩在领奖台上笔芯

当然在清华附中读书不意味着就能考上清华，实际上是非常难的。运动专业成绩一定要第一，清华只认第一！然后文化成绩要过二本线的标准，这样才能考上清华。其实2017年到2018年这段时间，杨倩的射击成绩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成绩，因为我们叫她主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专项我们觉得以她的水平出成绩问题不大。如果你文化成绩过关不了，那你专项第一名也没用。

2017年11月有个青年世界杯选拔赛，国家队要她去，我跟清华的教练商量，不让她去了，因为第二年要高考，还是要先确保高考的成绩。后来果然，那次全国高水平运动员考试的射击项目里，杨倩专业上打出了第一，高考文化课成绩也过了二本线，我很欣慰。

虞教练和杨倩父母一起看比赛

杨倩一直没有代表浙江队参加比赛。2019年4月有个冠军赛，清华希望浙江给她报名，但没有得到同意，就只能通过清华给她报名。这次比赛非常关键，因为只有比赛的前三名和现役国家队选手一起才可以参加奥运选拔赛。如果杨倩当时拿不到前三名就根本没有去奥运会的资格。浙江队指望不上，幸好清华给她报名，否则就不会有东京奥运会的首金了。

这几年，杨倩打出过的最高成绩（环数）是在清华打出来的。她的性格很适合射击，场上很专注，场下就真的很皮，不紧张。有次清华的教练跟我说，要出发打比赛之前，这姑娘因为睡着了错过了高铁。其实我始终是坚持，包括运动员选进来的时候，我都跟他讲的，你第一是学习，其次才是训练，学习是主要的，学习是一辈子的。

我是很看中运动员的文化学习。而且我觉得射击这个项目是一个智力项目，不是说光靠蛮力就可以，它需要你运动员要聪明一点的，通过文化学习，认知能力，理解能力，自我控制能力上面，都会大大提升。杨倩为什么能成功？如果她不进清华，她未必能成功。

杨倩的父母

2018年杨倩考上了清华，是正儿八经的清华学生了，心态可能有点变了。我2019年1月份去清华参加一个射击会议，清华的教练跟我讲，杨倩考进来后当大学生了，嘻嘻哈哈没心思了，训练不好好练了，我说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本也不是很拼的或者要跟人家争一争的，他们就说，让我找杨倩谈一下，毕竟我带她那么多年，他们认为我去找杨倩认真谈一次，更好些。

第二天杨倩来送我，我就跟她谈。第一，虞教练把你送到清华，第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你的路更宽更广，你进清华以后，你的出路有了，不用愁了。我说实话，你进清华以后可以学到很多文化知识，文化知识可能比你拿到世界冠军还要值钱。第二个目的，我把你送到清华也不是说就叫你读书而已，虞教练总是希望你在专项上有所建树的。我说你的身体条件非常好，也取得过很好的成绩，至少自己要很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努力过了，如果取不到效果，那样没办法，这个没有遗憾。

如果没好好努力的话，跟其他普通同学一样，在这儿混日子，我觉得是很吃亏的。你至少要争取进入国家队，参加奥运会。我说奥运会冠军，我当时真的也还讲了一句，不一定拿得到，但至少要参加世界大学生比赛，总要给我去拿个冠军的，这个不难，总要有个目标。

杨倩的家人们和虞教练合影

当然我也说了，清华把你招进来，也不是说为了让你读读书，清华要读书的话，你看看人家那些学霸都是700多分，那分数多少个都是凤毛麟角的，他能把你招进来，也是希望你能够为清华争得更多荣誉。所以希望你要积极上进。

最后她说教练，我知道了，我会努力，也会去改正的。你还别说，4月份参加全国冠军赛，她结果就拿到了第三名，获得了参加奥运会选拔赛的资格。杨倩这个人执行力还是蛮不错的，你跟她讲的东西，她很快领悟进去了。

参加奥运会之前，我又跟她聊了，主要是给她减轻心理负担。我说你是个清华学生，对你来说，能够参加奥运会就可以了。不像其他运动员一定要拿冠军。为什么？我说你不拿冠军，凭清华这张文凭，你就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拿了冠军，对你人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你这样想，心态就会好一点，不至于紧张。然后我看他比赛，真的挺从容的。其他运动员可能会想得更多，因为他们的出路要跟奥运会、全运会的成绩挂钩。

杨倩在东京拿冠军，我跟她父母在家一起看的。杨倩是农村家庭，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在一个车间做基层员工，妈妈这几年身体不好，最近还在医院住院，我有时候也帮忙照料一些事情。她父母是很懂感恩的人，知道我把杨倩当成自己的孩子。清华的教练也知道，我对自己的运动员是一种什么投入和感情，我有两个学生在清华训练，那边的教练会跟他们开玩笑说，有事就找你们“亲爹”。

杨倩自拍

现在杨倩是奥运冠军了，有一些商业代言，我觉得很好，有些网友说不好听的话，完全没有必要。

当初要是有钱的话，如果治疗及时一点，她妈妈身体状况会更好的，正因为你没钱，农民没钱，只好找一个便宜的医院治疗，没钱只能这样子，是不是？所以你批评她代言，真的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拿冠军后网友翻出她去年发在微博上的耐克鞋，以为她鞋子很多，其实她根本没有，那是体育局展览馆里展览的鞋子，她又不好出来解释。

我们都知道她老家那个房子多差劲，只有楼上两间房，下面都是破破烂烂。她现在通过多年努力有成绩了，可以赚钱报答父母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作为教练我替她高兴。

我现在的学生全国、亚洲、世界已经拿了135个冠军，你说有几个人能拿到135个冠军。综合性运动会所有的冠军，我的学生都拿过了。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哪个人不希望过得好一点，面子上光彩一点。虽然我们当教练的初衷不是为了这些荣誉去的，但是我们拿到了以后，那总是希望能够得到认可的，是不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