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殷殇》人愿（9）沫邑大舞台

文/毛颖

第二十章      沫邑大舞台【上】

雒邑别寓里关于殷帝立储的谈论，子辛和姬考后来各自抓住一个自认为重要的方面，争执、分析了几乎彻夜。

子辛很强调他“帝父”殷帝乙以“辛之母为正”为由，继而说明他是当然嫡嗣的提法太牵强，太像故意涂抹！在不苟同人的眼里，这种牵强和涂抹有问题，有大问题，甚至是在颠倒。一闹，本来不关注的，没主意的，谁做储君都行、都不行的，就都关注起来了、凑进来了。于是动静就大了。他这个储君，麻烦也就大了。

对于伯邑考只要查就能查实的说法，他大大不苟。说首先，事关宫闱，根本就不大可能查得多清楚。再者，闹着要查的人，也其实并不想查实什么。

查、大查、长期查、沸沸扬扬地查，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并不重要。既查，就该有结果，就该等结果出来再视情而决。只要查起来，这就是不言而喻的定律。甚至可以说，没有结果，结果混乱不清才好。那样，今天的决定，查之前的决定，查实之前的决定，就永远都不硬气，都站不住脚，甚至——应该无效！

伯邑考显然没想到这层。

“这样说来，殷帝确实做难了！”

子辛认为：立储其实很简单。换了他，什么都不解释。有人置疑，先问“谁让你来？你代表谁？”能把想跟着起哄的吓哑巴一半。若谁拿长幼嫡庶的大道理来要挟，自然可以拿另一番道理批驳。

对他此说，伯邑考不很赞同，但又说不清缘由。

他知道，子辛是不听大道理的。

不仅子辛，殷商人，都不惯讲大道理。

在他们看来，那些对天地风物的思索，对纲道伦常的思索，对人情世故的思索，总之对一切的思索，都没什么具体意义。

殷商人不喜欢看不见摸不着的思考。

他们喜欢围着篝火痛饮，喜欢在野地里肆意交欢，喜欢醉酒纵情的狂热。

他们崇拜侯鸟，相信今天落下去的太阳跟明天升起的太阳并没有不同，就像侯鸟的去而复返、返而再去。

规矩，在他们看来，是“不得不”的勉强，是因为有了国家，有了政体，渐渐长大，不得不整饬整饬、梳理梳理的“补充动作”。

规矩多了，他们就会认为是枷锁，就会怀着厌恶想要甩开。

他们认为，只有天帝神明才能指使他们。

因为人帝是天帝和祖帝的代言人，所以，他们听人帝的。

人帝说的，就是真理，就是法律，就是决定……

可人帝要立幼子做储君，他们却出面反对了。

这等于是在挑战殷帝乙的权威，甚至等于是在置疑：你，子乙，配做人帝么？是人帝么？

这是个太敏感、太尖锐的话题，考可不敢碰。

所以，对于子辛“换了是他”的假设，只说：“你当谁都像你那样能言善辩。”

子辛说不是辩不辩的问题，更毋论善辩与否。人帝说出的话，就应该被无条件接受、执行。之所以有人敢挑刺儿，归根到底，还是人帝“无威”。如果是他——

考正要细论“无威”一节，那是他认为在这事里重要的方面。所以马上抓住话茬：在西岐，不尚“威”而尚“德”，君主重在以德服人。且先不论“德”到底是何形态标准，但肯定，“威”因“德”而生。子辛时常犯颜，而殷帝乙并不计较，在他看来，就是有“德”。止大戮，释刑囚，更见其“德”。既然有“德”，便自然有“威”，不可谓“无威”。

可话说回来，那是假设“在西岐”。

殷商不是西岐，殷帝也不是西岐国主，而是天下共主，骨子里是崇拜侯鸟、不专思索的率真直露，是崇尚“威”、讲究“威”的。

也许，不幸在殷帝乙的秉性里，“威”确实缺乏根基，难以生发。

也许，殷帝乙也自认为“无威”，却又无从改变，所以才对儿子的指摘不言不语。

包容，自然有。

默认，也未可知。

又也许，恰因他“无威”，而子辛“有威”，才冒着被挑战权威的危险，毅然立子辛储。

那是需要勇气的。

“无威”，不等于没有勇气。

至于对所谓“查”的呼声听之任之，伯邑考有两种看法。

其一，殷帝乙可能认为，要查的人，自然也有道理，真要不让，这些人心里始终不服，日后对子辛也不利。

其二，或许也是在给子辛出题目——你怎么看，你怎么应对，你能处理么？顺便告诉子辛，做人帝，无威自然不足，但并不是什么事都是靠“威”可以解决的……

说到这儿，他很郑重地问子辛：“你能收拾么？”

子辛说不知道。

他就又问：“那你愿意，或者说，你敢于，去面对么？”

子辛说：“有何不敢。事情还没真正开始。只要开始了，有了动作，就一定有应对之法。”

“如此说，你不会辞储君之位了？”

“当然不会。岂有此理！”子辛说得很肯定。还补充：“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比两个哥哥更合适。”

考笑出声，问为什么。

子辛说：“只有我，才能实现帝父想做而没做成的事。也只有我，才能把持这个已经乱七八糟的天下。”

说到“乱七八糟”的时候，他故意瞟了考一眼，心说：这“乱七八糟”，可是有你老子一份“功劳”在里面呢。

“这天下怎么让你一说就乱七八糟了呢？”

“天下难道不乱么？你别告诉我，释放几万战俘，就能换来大同。东南，始终并不安定。这不像西边。西边，你们西岐虽日益做大，说起来于中国不利……

“别这么看我，我说的难道不对？”

“西岐做大，中国亦觉不安，可毕竟邻着崇国和莘国，其余小邦不在话下，是为鼎势。你父也绝非为谋图小利而肯滋乱之人，再说还有你在。

“可东南不同，方国太多，大不大小不小，互相斗没油水，不斗又经不起天灾人祸，所以只得滋扰中国。放了人回去，滋扰倒更有了本钱……”

“那为何还要放？”

“不放？不放不就都杀了么！卜出来了，你说能怎么办。要说，这卜还是准的，要我说，也是祸在东南！”

“好大胆子！你的话，怎可跟卜相提并论！”

“虽有不敬，却是真话。我就以为，卜不卜的，不必太看重。心到而神自知。世间的事，还得要世间的人来了断……”

第二十一章    沫邑大舞台【中】

子辛一再劝考留驻雒邑，或者去往羑里，考一再谢绝。

考知道，子辛也知道，如果此番不归西岐，怕是长久都不得再回了。

考真的没想过要久远地离开西岐，离开生长的根基之地，离开父亲。

当然，更没想过要背离母邦。

那样，自己成了什么，还能有何作为，又该怎样面对天下，面对所有人，面对自己。

至少，他还没做好准备。

至少，他还认为，现在，还不至于，还不是时候。

留不住就送，直送出百里。

子辛说：“此一别，再见何时啊？”说得考伤感起来。

子辛拍打他：“得见的……”冲太颠：“帮我照顾好你家公子。啥时手痒，雒邑来寻我，报名字，说要比武就好。”

太颠施礼：“少帝说笑。”

子辛说：“不说笑，当真的。记住——如果，你当自己是真勇士，就永远不要忘记我的话……”

望没了影子，子辛才踏上车驾调头，命令随行：“回沫邑。”挥鞭打马而去。

一干车乘二话不说，隆隆跟住。

沫邑殷帝的宫殿，是当时天下最宏大、最豪华的宫殿，大得让人却步，据说从来都没人算得清，里面到底住了多少人；更算不清，整日价又有多少人进进出出。

然而偌大宫室，殷帝乙真正熟悉的，就几个地方——卜坛、上大朝的正殿、处理日常政务的后殿、专行“偏政”（又叫“私政”，指机密事务或极少数人参与的高层事务）的“玄宫”（取“玄鸟之宫”的意思，“玄鸟”，就是燕子，被殷商视为部族始祖、圣物）、两三个宠姬的宫苑，兼有办公和住宿功用的“寝殿”。

殷帝乙很勤于政务，总在工作。

殷帝乙很虔诚，不工作的时候大多在祈祷敬天。

玩乐亭榭、歌舞楼台、别林馆舍，大都只路过没去过。

倒是子辛经常这里玩玩那里耍耍。有的是他允的，有的不是。有的他知道，也有的他不知道。

他最熟悉的地方是后殿，没有远来诸侯参与的大朝，也大都在后殿。

后殿，是殷帝乙时期国家真正的指挥中心，是几乎所有政策的诞生地，也是上演一幕幕权力博弈的核心舞台。

舞台很大，并不比正殿小多少，就是有远道的诸侯来，其实也容得下，不过是拘于礼遇而改在正殿罢了。

舞台的主角，通常是殷帝乙、箕子、梅伯、比干四人，涉及“神司”时，还有“二师”。

殷商政事，一多半都涉及“神司”，至少殷帝乙时代是这样。

所以，“二师”经常“出演”。

至于“导演”，其实也是几个主角来担任。谁都有可能。有时候，只一个人当导演；也有时候，是心意相通的几个人共同导演。要看什么事了。

比如查验子辛“嫡嗣”身份的这场戏，其实是比干在当“导演”，第一号主角是梅伯。

只不过，比干这个“导演”藏得很深，不仅没被殷帝乙察觉到，就连梅伯也没察觉出来。

论起人帝这三个儿子，骨子里，梅伯都觉得不甚好——长子“启”很聪明，但略显骄纵，有失长兄长子风范。而且，隐约让他觉得暗含几分阴骘。次子“中衍”倒是平和谦谨，可惜无才，而且性情有些软弱；若在平常人家，倒是老实乖儿子；若做人帝继承人，可大大不合适。子辛就甭说了，混球儿一个，还是大号的。加上新近的冘誊之死一事，更已不再是“顽劣”这么简单，大有可责，大有可疑！

所以，一听立子辛为储，他差点儿就站出来数说子辛的不是。

可再一想，身为首辅，大庭广众，直愣愣指摘，岂不是领头给人帝找难堪。

于是忍下没动，想着找机会单独进言。

当时，殷帝乙宣布决定后，臣僚们私声议论了片刻，殷帝乙说有什么就大声说，别细细簌簌的。

比干就咳了一声，殷帝乙问他想说什么，大家也霎时静了。

比干没事人似的看殷帝乙，不答话。

殷帝乙又问他想说什么，他才刚醒过味儿来似的怔怔说：“没有啊。臣弟，没有想说什么……哦，人帝说得对，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出来大家听，大家议。臣弟也是这么想。”

说罢，冲殷帝乙行了个简礼，不再言语。

俄顷，侧头问离得最近的商容：“怎么没见二师？”

显然，他的样子是在私谈，可是没控制好音量，左近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其中就有梅伯。

殷帝乙听见他在说话，可高高在上，恐怕没听清。

商容被问愣，看看确实没见“二师”，就说：“大概没召吧。”

“噢——”比干点头。

商容悄声问：“世叔有事须二师问解？”

比干心不在焉的样子——“啊？啊……没有没有……”

从商容做答的一刻起，二人的说话声音就都小了下来。

除他俩，别人很难听清。

在梅伯看来，这个过程是：比干忽然问商容“怎么没见二师”，而后，俩人就低声了。说话间，比干始终若有所思，还因为听了商容的话而摇了头。

后来，殷帝乙问各人有什么要报的，立储的事似乎就算说完了，居然没人置疑。

一散朝，呼呼啦啦往出走，私议就开了锅。

梅伯没参与，甚至没听，脑子里一遍遍回放比干跟商容私谈的情景，一遍遍思磨“二师”两个字。忽然悟出——二师，在储嗣事情上，也是有一定决定权的。至少，有名义上参与决策的权力。只不过，立储更多还是帝室家事，且有一定之规，大抵只需按“常则”确定即可。除非有违常则，或实际情势无则可依，二师才介入决策。

比干忽然问起二师，莫非觉得人帝立储有不合常则之处，需“二师”出面？

第二十二章    沫邑大舞台【下】

因当初不计自身得失，力推梅伯做“宰”，比干在梅伯心里牢牢植下“贤德”的美好印象。梅伯总希望能为他多效力。

只可惜，这愿望，在“圣人”比干面前老实现不了。

比干是那么完美，那么出众，什么都难不倒，什么都不计较，似乎永远都不需要帮助，永远只会帮别人。

而现在，比干似乎有了难办的事，有了难言的话。

是啊，用心想想，不难体察——比干是宗室近人。立储既是人帝的事，也是整个帝室的事。纵有什么不苟，也不便自家人挑剔自家人。何况，殷商之初，是讲究“兄终弟即”的，帝位大都传给弟弟，而不是儿子。

比干就是当今人帝的弟弟，而且是一个近乎“完人”的弟弟。

在立储事情上，稍有不周，难免就被误读误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比干的顾虑，梅伯可以理解。

可他更觉得，比干对立储的不苟，一定胜过了顾虑。至少在一个瞬间胜过了，就是本只准备私问商容，却失声让更多人听见“怎么没见二师”这话说出口的时候。

是啊——他想——

为什么不能请“二师”参与决策立储？

为什么又需要“二师”参与？

想了几遍，似乎找到了进言的“突破口”，急忙去拜访比干，径直说：“立储有违常则。身为首辅，不可不谏。我意——世叔大贤，且尚年轻，乃欲劝人帝依兄终弟即故事……”

“万万不可！”比干不等他说完，就断然否了。

可梅伯并不甘心，几番陈明厉害，试图让比干安心——这样的劝谏是从家国大局出发，是为全天下计，跟私交没有关系，更无意陷谁于不臣。

可无论怎样劝、解、绕，比干都尽皆推挡。

最后实在推挡不住，才说：“梅伯啊，明讲了吧，没谁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了。我或许有辅助之才，然断无主政之能。再说，兄终弟即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早不改成了长幼有序。这事切莫再提……”

梅伯无奈地回去了，心里很失落。可却拿定主意不能在比干不同意的情况下去谏“兄终弟即”，也不能坐视立子辛的荒唐决定。

想来想去，把重心转移到了比干曾提起的“长幼有序”上。

罢了，那就推“启”吧，怎么也好过子辛，怎么也好驾驭些。

于是，他挑头搞起“长幼有序”的进谏，引来一大帮臣僚贵族簇拥。

殷帝乙还以“辛之母为正”，他品出人帝心里的不高兴，悄悄从挑头位置上溜下来，推了自己提拔起来的，在商容手下干副手的“可靠之人”去置疑辛的“嫡嗣”身份，鼓动翻查。

殷帝乙知道这位与梅伯有交，他又对梅伯的忠诚坚信不移，就命梅伯控制翻查，直接向他本人汇报进度和结果，得到他明确首肯之前，要压得住，不准散布。

说起来，殷帝乙这套步骤还是来自子辛。

子辛让人从雒邑稍羊皮卷回来，写了些话，就是提醒须对身世的查察“允而不纵，放而可驭”。殷帝乙觉得很好，很必要，就变成指令，交代给梅伯了。

梅伯并不知道主意来自子辛。

倘使知道，很难说会怎么做。

梅伯的第一次“汇报”定在后殿。

比干、箕子和“二师”应殷帝乙之召，也到了。

帝长子“启”则不召自来。殷帝乙也没二话，由他。看梅伯一番迟疑模样，就说：“不妨事，你说你的。”

梅伯看看启，有点无奈地清清嗓子，开始汇报。

汇报的内容，是截至当时关于立储事宜的“考证”。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自有确切记录以来还算清晰的人帝传位情况总览，其中事先立储“案例”的详述，以及再其中传位于后辈而非平辈的那些代的细节。

才说不到一半，就已搬动了几十块刻满字符的木牌骨甲，听得殷帝乙有了哈欠。

箕子耐不住，索性坐下。

比干则劝梅伯：“更旧的事情只说大概就好，搬来搬去，岂不费力？”

第二部分是关于收置姬妾、册立正妃的掌故惯例，以及历来生男的妃、姬、妾简历，包括身家、性貌、所生男孩名分地位云云。

“拣要紧的说！”箕子坐累，又站起来。

梅伯注意到，启始终听得很专注，倒似最有耐性。

让箕子一喝，梅伯很快抛出第二部分的重点：之所以长篇大论地一扯老远，就是要为今天的情况寻求常则；如无常则，则当参类似情形；如再无类似情形，则当以人帝之意为上，进入第三部分。

“那到底有没有常则呢？”殷帝乙问。

“目下看，没有。”梅伯答。

又说：“不过，查察尚不完全。”

“那就是没有！”箕子插话：“那么，类似情形可发现了？”

“完全相同情形，目下尚无；可就已查的来看，臣以为有几例或有类似，可待人帝明鉴。”

“好啊！”比干说话了：“那就从后往前，讲明怎样类似——”

“等等——”殷帝乙忽然打断：“梅伯，你方才说，若无类似，以我意为上，进入第三部分，是什么意思？不妨先说说第三部分——”

梅伯冲殷帝乙行礼，又冲比干行礼：“第三部分，是故帝妃得幸、入册、拟正册、正册等的时间，和生育三位帝子的时间……”

“这还用你查么，我一清二楚啊！”殷帝乙语气明显——“我且问你，那前两个部分可还差多少才得查遍？”

梅伯正盘算准备做答，箕子又发问：“我不明白，你没有问过人帝，故帝妃那些事情，却从何查来？我们何时给女子记事了？”

话音未落，比干又问：“多少人在查察，身家职司如何？”

梅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怎样回答，也不知该先回答谁，甚至有点儿忘了殷帝乙提的问题。

慌乱间，耳听得太师的声音：“梅伯啊，查来查去，可有神卜定储的故事？是何情势？结果如何？谁人主卜？采何卜法？”

殷帝乙：“都给我住口！”

众人噤声。

还是殷帝乙：“梅伯，回答我的问题，还差多少没查到！”

梅伯的脑袋都要涨破了，张了几下嘴，愣是没出得来声音。

再看殷帝乙神色，更加紧张尴尬。

正在不知所措，殿前武士哗啦啦翻进门槛，行礼，大声道：“禀人帝，帝子子辛宫门候见。”

众人一听，不约而同屏了声息。

整个后殿，殷商帝国的大舞台，顿时陷入了不明缘由的沉寂。